作者:束景南
王阳明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一个重要人物。500年来,对王阳明及其学说的研究延绵不绝。研究王阳明的时候,我常常提醒自己:一切凭材料说话,一切据事实立论。要求真、求实、求是,重新认识王阳明其人其事其思想。
最早接触王阳明学说,始于上世纪60年代。我在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,意外在旧书摊上购得一部《阳明全书》,这部书伴随我度过后来10年的乡村教师生涯。1978年,我进入复旦大学学习古代文学,读到《柳如是别传》,陈寅恪这部80万字传记,实际上就是通过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反映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。当时,我就暗下决心要给王阳明立传。研究王阳明,必须先研究程朱理学。我研究生毕业后,就先着手研究朱子学,写出《朱子大传》《朱熹年谱》等著作后,水到渠成地转入对王阳明的研究。
给王阳明写思想传记,需直面三个挑战:一是有关王阳明的资料很少;二是这些资料中还有很多错误;三是不少有关王阳明的传统说法存在错谬。要避免重复前人谬误,一定要大量挖掘新资料,要不惮繁难、全面查找,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。这一查找、开拓资料的过程整整花了10年。我先是写出《阳明佚文辑考编年》《王阳明年谱长编》,然后才动笔写《阳明大传》。
写《阳明大传》,最难写的是他的早年经历。王阳明30岁之前,几乎没有留下一手资料。我唯有从开拓原始资料入手,从明代一直查到当代。那段时间,我基本每天都在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室里手抄誊写各种文献资料,晚上回家再进行梳理、考证。除明人的别集、总集、史志外,书法绘画著作题跋中也可找到不少王阳明逸诗、逸文或相关证据。穷年累月地查找、考证资料,是做学问必不可少的笨功夫。
笨功夫还需成为硬招式,一个前提就是做到文史哲融会贯通,具备坚实的理论思辨能力与历史叙事能力。只有这样,才能驾驭海量材料,游心其中、超越其外,进而侦破疑案、破解误说。我充分利用21世纪以来王阳明的逸诗、逸文与相关资料等大量新发现,提升理论思辨能力与历史叙事能力,对王阳明生平行事与经历作了大量新考订,纠正历来的误说、错案,对阳明心学思想有了更深层的认识,作了全新探讨。
在写作方法与文字呈现上,思想传记类著作应该是一把灵魂的解剖刀,要剖析复杂的灵魂、复杂的个性、复杂的心态、复杂的思想,远离主观推演与诠释,避免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抽象为空洞的符号。这需要具备宏大开阔的文化视野与坚实的历史叙事能力。为弥补不足、拓展思路,我重读《柳如是别传》《静静的顿河》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,选读大家写的各类思想传记,学习前人塑造灵魂与形象的历史叙事能力,这帮助我跳出空泛叙事、真伪莫辨的纪传体写作模式,尽力写出一个活生生的、真实的王阳明。
阳明心学思想发展上的“心悟”,历来受到很多人的关注,其实,所谓心悟并不玄虚神秘。它是人经过长期思考后,刹那间生发领悟到的新认识、新感知,是新认识对旧认识、新感知对旧感知的超越。这是人在认识过程中常常发生的认知飞跃现象,千万不要让外在的神秘形式遮蔽具体的理性内蕴。举个例子,阳明心学讲的“心”指什么?其实,王阳明对“心”有明确的解说:“心”就是“真我”“真吾”。用现代哲学话语来说,就是指人的“精神世界”“自我意识”。
应该看到,王阳明的心学超越传统思维模式,是讲精神与物质合一、思维与存在合一、主体与客体合一的本体工夫论哲学体系,突破传统的观念论(唯心论)视域,转向更本真的存在论思考。所以王阳明的心学哲学体系具有强烈的实践精神,贯穿“知行合一”的实践方法论。一方面,强调理论联系实际,强调言行一致,说了要做,知了要行,知行要统一;另一方面,强调行完善知,实践提升认知,实践出真知,真行出真知。王阳明学说的这些有益成分在今天仍有积极价值,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汲取。(束景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