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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有把金锄头——100个邪邪的小故事83(皇帝的金锄头)

我是有钱人。

有钱的具体标准就是—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——这可不是一个容易达到的境界。因为我的钱每天,不、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多,所以,我这一秒告诉你的数字,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,到声波传到你耳朵眼儿里,就不准确了。我是个严谨的人,决不允许这种有偏差的情况出现。

今天我高兴,带你们见识见识有钱人的境界。我为什么高兴呢?因为她终于来找我了。我总在奇怪,她为什么还不来找我?我雇了好多人,在报纸上、电视上、网上,讲我跟她的故事,我相信,她只要不是隐居深山了,总会看得到。

她叫杨小梅,是我的初恋。

好吧,其实我们没恋过,我承认是我单恋她。不过,现在我已经不太确定,我们到底有没有恋过。这事儿,自从我请了王大作家来给我写寻人启事,就有点儿变了。

王大作家还是张大记者推荐给我的,他说,这是当年写《xx》、《xxx》还有《xxxx》的风云人物,可不是一般人。他说的那些东西,我听都没听过,可是听起来就很厉害,因为一个词也听不懂。都是汉字,组合到一起倒神秘了。你别说,这真是一种本事。

我读书不多,这点你们肯定相信。这年头,书读得越多,越赚不上钱。这世上的钱啊,都让厚脸皮的人赚了,可书读多了,脸皮就薄了。当然,我很尊敬有学问的人。所以,我派司机小李去把王大作家接了出来。

从疗养院接出来的。接的时候,小李打电话请示我,说:钱总,这姓王的欠了人家疗养院三个月的钱,人家拦着不让走!怎么办?

当然,我不姓钱。不过,只要你足够有钱,想姓什么就能姓什么。我已经换了十几个姓了,感觉非常好。我说:小李,你跟了我这么久,怎么还不了解我的风格呢?谁不让走,咱就拿钱把他砸晕啊!

于是,人就给接来了。这王大作家真不一般。长相不一般,体重也不一般。这人要是不搞文字工作了,还能改行打90公斤级拳击比赛!他一开口,更了不得,声如洪钟,差点儿把我耳朵吵聋。他说:钱总,幸会幸会!啊哈哈!哈哈——哈哈!

笑得像唱京剧一样,还自带和声,真不知道他的发音器官是怎么工作的。我说了句什么,可耳朵嗡嗡响,连自己都没听清,反正是个祈使句。这也是张大记者教我的诀窍。那段时间,他自告奋勇说要帮我改善形象。我同意了,他就用森田疗法帮我改掉了好几个口头禅,比如:“你说对不对”还有“就是说”。他说:钱总,您现在迫切需要建立一个说一不二的新形象,要把做决定的权力牢牢抓在手中,并且不要过多解释,要让人去猜。当人们开始猜您心思的时候,他们就会变得谨小慎微,进而就会变得卑躬屈膝。

我的手腕疼了好几天,不过这是值得的,我发现,张大记者说得很对,自从我改掉了口头禅,并且说话开始用祈使句了,公司的所有人都听话多了。

继续说王大作家吧,不把他的事儿说完,我这故事讲不下去。虽然我不喜欢他这个人,但不得不说,他真有那么两下子。

我对他说:要写的是我的初恋。

他问:这人现在活着还是死了?

我说:我要是知道,还用得着到处找她吗?

他问:那她成家了还是单身呢?

我说:我要是知道,还用得着在报纸上写她吗?

他说:钱总,我觉得吧,您应该找的,是个侦探,不是我这样码字儿的!

我说:侦探找了八个了,没用!我琢磨着,还是登报管用!

他说:好吧,那你讲吧。

他拿出了录音笔,我就开始讲。

我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有钱的。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,那是一个很好的年代,就是每月能吃到肉的时候太少了。当然也不是每个人家里都这样,可我家人口多,四世同堂,只有两人赚钱。既不能开源,也难以节流。我就是四世里面最小的那一辈,说起来我还是我们家吃肉最多的人,就这样我还总是馋肉,当时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可见一斑。

这几年我发福了,可十几岁半大小子时的我,又黑又瘦,看上去就像刚从难民营放出来。我的一些举动也很符合这个假想的身份。我的家乡小城,特产一种面食,猪棒骨熬制的高汤,配上时令蔬菜,被称为小排面——里面当然是没有小排的,有的只是想象中的小排的味道。可是,有一样东西,肯定是有的,那就是熬汤的猪棒骨。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呢?因为我偷过这东西,好多次。

其实我不能确定那算不算偷。小城最大的食堂里,那口熬制高汤的大锅,里面的汤是几十年没有换过的,猪棒骨却是每三天就换一批。被榨干精华的猪棒骨,上面的大半筋肉早已融化,残留在骨膜上的部分,都是一些顽固不化的、香喷喷的韧带组织。这种东西跟人的牙齿接触后,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叫做幸福的感觉。而筒骨本身经过了三天的文火拷打,也完全失去了气节,牙齿轻轻一咬,便酥软了——如果我愿意,我甚至能把整根骨头嚼碎咽下去,不过,通常我只进行到嚼碎这一步,然后闭紧嘴巴,用力吮吸,让每一滴残存的精华都被吞进肚子,之后重新蓄满唾液,再次吮吸,重复这个步骤到我满意的次数后,再把骨渣吐出来——被捞出大锅的棒骨,已经完成了猪腿的终极使命,它们成堆地被晾在食堂的大案板上,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。这猪棒骨是不对外出售的,它们最终去了哪里,这始终是个迷。

因为我总是在这个环节截获它们,所以之后猪棒骨又发生了什么事,十几岁的我实在很难想象。

这东西当然不会是无人看管的。那是个一切属于人民却又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个人的时代,不管什么东西都有人看守。看守这骨头的,就是杨小梅。

她是整个食堂最年轻的工人,那年才十五岁。据说是顶了早逝的老爹,早早地当了一家人的顶梁柱。一个姑娘被人叫做顶梁柱,总感觉怪怪的,特别是,她还是个挺标致的姑娘。

我是见到她,才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女人的——漂亮的和不漂亮的。也是在无数次偷看她之后,我才发现了偷猪棒骨这件事的可行性。我偷骨头前,总会支开她。而我支开她的办法就是给她打电话。整个食堂只有一部电话,在主任的办公室。每次,她都要离开食堂的后堂,一路小跑到后院二楼主任的办公室去。

我是在不远处的一个电话电报站给她打电话的。我记得打一个电话是一毛钱。那时候不按分钟计费,这说明那个年代人们的想象力还是遭到了禁锢。一毛钱,大概可以买五个鸡蛋。不过,我是不会满足于五个鸡蛋的,我的目标要宏大得多。

我偷骨头时,总是带着隔壁的一个小伙伴,他叫什么名字,我已经忘了,只记得他的鼻涕永远处于马上要淌进嘴里的状态,所以我决定叫他小鼻。小鼻负责在我拨出电话后尽量拖延时间。

我总是选择在更换骨汤原料那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打电话,这是一个最优的时间点,捞出来的骨头已经凉了,但又没有凉透,也就是说,既不烫嘴,又不会沁出白花花的猪油来。有资历的老职工都去打盹儿了,只有她一人在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里,弯下腰从一米多高的大锅里不停地往外捞骨头。电话打出去后,我就会飞奔到食堂。一般这时,我总能看到她急匆匆向着后院跑去的背影。

我踮起脚走路,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猫。到了后堂那座壮观的骨头山前,一分钟都不会耽误,我的绿书包张开血盆大口,骨头们就争先恐后地跳进去。我的书包是经过特殊改造的,具体就是把两个书包拆开缝在了一起。这项需要高超技艺的工作,是我们家辈分最高的女性完成的。

而此时,杨小梅就会在电话里听到小鼻的声音。他会说:喂喂?你是杨小梅吗?

杨小梅说:嗯!

你等一下,打电话的人刚让人叫走了,他找你有急事!

杨小梅说:哦!

……

一分钟后,她问:喂喂?找我的人来了没有?

小鼻就说:嗯!

杨小梅说:那你把电话给人家啊!

小鼻就说:哦!

然后再过一分钟,电话就会被轻轻摁掉。

我没有看见过杨小梅从后院回来时的表情。那个时候,我早跟小鼻汇合了。我的战绩很稳定,基本每次都是十几根骨头,有时需要四舍,有时需要五入,不过,不管采用哪种计算方式,这个被四舍五入掉的部分,都是属于小鼻的。骨多骨少他从无怨言,因为打电话的那一毛钱,是我出的,这钱当然是来自我们家辈分最高的男性的关爱。

我偷了有好几个月骨头,从来没有遇见过杨小梅。后来,有天,她突然就失踪了。问别人,都摇头说不知道。从此,我再也没见过她。

王大作家瞪大了眼睛问:这个杨小梅,居然根本不认识你?

我说:她要认识我,我不就让她抓住了!

他说:这么写估计杨小梅不会来找你的,你让我想想。

他低下头去,有好几分钟。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,他猛地抬起头来,大吼一声:有了!

我问:怎么?

他语速非常快地说:钱总,事情隔了这么久,你可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。其实那骨头不是你偷的,而是她送给你的。

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。

他舔了舔嘴唇,继续说:没错!你经常去吃小排面……

我打断他:我一年也吃不上一次……

他打断我:那就你偶尔去吃的一次,她看到你吃得很香,吃完还没吃饱……

我又打断他:怎么可能吃不饱呢?可以加面,不要钱的!

他说:钱总,你别打断我,我这思路刚顺了,都让你又给搅糊涂了!

他又沉思良久,告诉我应该这样写:

十来岁的时候,我有个好朋友叫杨小鼻,她有个姐姐叫杨小梅,在食堂上班。我经常跟着小鼻去食堂蹭饭,就认识了她。因为我很瘦,引起了她的怜惜之情,所以她经常把骨头送给我吃。一来二去,微妙的情愫就发了芽。后来,她突然失踪了,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。

我听完,笑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哈喇子呛死。我说:她就是疯了,也不会把骨头送给我吃!

王大作家说:那可不一定。您想想,如果当时您被发现了,会发生什么事?

我的脸上顿时没了笑意,我盯着他,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没说出来的话。这么多年,我只要做噩梦,一定会梦到偷骨头被发现了之后发生的事。从夺路而逃到当众受辱,再到奋起反击甚至血溅当场,我梦见过无数个版本。我说:肯定没什么好事!

他推了推眼镜,说:未必!杨小梅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,她的内心是天真善良的,所以,即使你偷骨头被发现了,她也不会声张。

我张大了嘴,傻在了那里。他说的这种情况,我还真没梦见过。

他继续说:她不声张,就变成了你的同谋。以后,你偷出骨头,总是会给她们家送去一份,慢慢地,杨小梅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。再慢慢地,她觉得你是个可依靠的人。最后,她就轻轻地靠在了你怀里。

他说着,双手合十放在左耳边,头歪着,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来。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思考着他说的话。也许,他说的才是曾经发生过的?毕竟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毕竟,他是个作家。

王大作家用坚定的眼神催眠了我。过了两三天,人们打开报纸,广告页没了通下水修电表,我包下了整个版面,上面用大字写着“寻访昔日恋人杨小梅”,下面是我跟她的故事,洋洋洒洒几万字。

我看了一遍,面红耳赤,真想打电话把这个王大作家臭骂一顿。再看了一遍,似乎那些卿卿我我的细节,不是我的想象,而是真真正正发生过了。看了第三遍,我忍不住打电话猛夸了王大作家一通,又让助理给他转过去一大笔“涮笔费”——这词还是张大记者告诉我的,他说跟王大作家这样的人不能谈钱,谈钱就俗了,要弄个代称。

多多也看到了我的寻人启事。这丫头打电话来发脾气,说:爸,你怎么能这样?我妈才死了三年啊!尸骨未寒啊!

这孩子,自从上了那个贵族初中,说话就是不一样了,一开口就是成语,我很欣慰。我说:古时候守孝,也就守三年,你爸够可以的了!

多多她妈是我的第几个老婆,我已经记不清了,却是唯一一个给我留下孩子的女人。我是个有原则的人,从来不在外面沾花惹草,我只会换老婆。民政局的小刘,后来都被我挖到公司来了。我的前妻们建了个微信群,里面的气氛其乐融融。逢年过节,她们会集体来要钱,我当然是来者不拒的。我的婚姻生活总体来说很愉快,很多人问我秘诀,其实哪有什么秘诀?谁不满意了,那一定是钱没到位!

多多她妈有点儿不一样。她是我的前妻里,长得最像杨小梅的一个,也是我坚持最久的一个老婆。其实生了多多以后,她就不太像杨小梅了,胖了,显得蠢笨。我相信杨小梅就是胖了也不会显得蠢笨,所以,她就不像杨小梅了。既然不像杨小梅了,那我就准备把她换掉。可是,还没等我开口,她就病了,我把她送到美国的病床上,她一躺就是十来年。当然,一般人得了她那个病,没有能活十来年的。所以,遇到我,怎么说都是她的福气了。

我没去看过她,我觉得,我的钱替我去了,就够了。毕竟,她已经不像杨小梅了。

三年前她死了,我又没有老婆了。不过,这三年,我再没找别的女人。我觉得我的婚姻不能长久,有个根本性的错误,那就是,我找的老婆只是像杨小梅,并不是她。我只有找到了真的杨小梅,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。我是个爱情至上的人,说干就干。我找来公司的智囊团,让他们去给我找她。可他们找到现在,一点儿头绪都没有。

这期间,我认识了一个高人,他就是我提到过的张大记者。这人是真有能耐,我看不透的事儿啊,他总是三两句话就能点醒我。他对我说:钱总,您真是个性情中人!您这个身份,说实话,想要什么样的女人,那不都是排着队等您挑啊。可您呢,愣是这个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啊!境界!这就是做人的境界啊!您这境界,我这辈子是达不到喽!

说这话的时候,他左手搂着,右手抱着,都是很美丽的女孩子。我们在一个专门找乐子的地方,谈的却是这么严肃的话题。我左手搂着我的肚子,右手也抱着我的肚子,这地方的空调开得有点儿过了,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真不知道那两个身上就挂了一点儿布的女孩子,怎么还越吹越热,都开始脱衣服了。

一受凉,我就胃疼。每当这种时候,我就很怀念多多她妈。她熬的姜汤,味道真是不赖,效果也非常神奇。可惜再也喝不到了!不过,我相信,等我找到了杨小梅,我想喝多少姜汤,她就会做多少给我,味道也一定比多多他妈熬的好喝百倍。毕竟,她又温柔、又美丽。等我找到了她,我就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胃疼了。

寻人启事登出去的当天,就来了一大群记者,堵着门要采访我。我问王大作家:见不见?

他说:当然见了。有他们帮你扩散,等于做了免费的广告啊!

我说:那我就不见了,我这人最不喜欢占人便宜,什么免费的东西我都不要。

他愣了几秒钟,说:那就先不见。

过了几天还是见了。王大作家给了记者们每人一个大文件袋,里面有一份叫做“通稿”的东西,也就是说,记者们不能胡写,只能按照王大作家写好的通稿来。他们凭什么这么做呢?那是因为袋子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小袋子,里面装了很多粉色的钞票。这时候又不叫涮笔费了,改叫“辛苦费”了——你说这事儿,只要是来采访这事儿的记者,公司都安排五星酒店住着,自助餐吃着,来回路费全报销,他们居然还“辛苦”上了!

不过,“通稿”发出去之后,效果还是很好的,全中国没有不知道我在找初恋杨小梅的人了。我还对能提供线索的人进行了悬赏,可是,悬赏金额也越来越高,却一直没有人来领这笔钱。

在王大作家的启发下,我在所有电视台的黄金广告时间,播放了一个月寻人启事。上面还登出了杨小梅的复原头像。

不过,我还是没敢报太大希望。当初那么多手段了得的名侦探,都查不出她离开食堂后去了哪里,也找不到一个还活着的当事人。她那一大家子需要她养活的弟妹,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。她们家住过的老房子,也早就换了主人。

最近我学了个新词,叫人间蒸发。杨小梅一直没有出现,也没有一个知情者出现。我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公司,下午六点才走,一分钟的盹儿也不敢打,可是,她一直没来。我的热情一天天消褪了,我觉得,她一定是不在国内了,不然怎么还不来找我呢?我琢磨着,是不是该让王大作家换换思路,放眼全球一下。

终于,现在,她来了。

我在监控里看着她坐在会客室里,她梳着马尾辫,整个人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,一些我在十几岁时没注意过的东西被强调了出来。她等了挺长时间,不是我要端着拿着,而是我不知道见到她的第一句话,该说些什么。我希望那个场面,是完美的,是难忘的。

很久之后,我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会客室的门。她站了起来,我惊讶地发现,对于我来说,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,可是对于她来说,就像只过去了十来年。她的五官当然有了变化,可那是岁月的轻柔的抚摸,如今的她,是那么饱满的一个成熟女人。

我张开了嘴,还没来得及说话,她扬起手,一个大嘴巴打得我半天没回过神儿来。

杨小梅发怒的样子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真正的美人在怒目圆睁的时候,也是美丽的。我问:有没有打疼你的手?

她本来已经扬起了手,准备再来一下,听了我这句话,一下子泄气了。她问: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?

我说:你渴了吗?想喝什么?

她说:不渴。你有什么事赶紧说!

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:那你饿了吗?

她终于笑了。她说:有点儿。

我们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吃晚饭。当然,晚饭前,我带着她去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,还对她的脖子、耳垂和手腕进行了装饰。她很满意。杨小梅的眼光,和我意料中一样,是非常独到的。

吃饭前,王大作家打来电话,我告诉他,杨小梅找到了。他迟疑了半天,说:祝贺你,钱总!我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,杨小梅看了我一眼,娇羞地低下头去。

我点了菜单上所有的推荐菜,她说太多了吃不完,会浪费。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么多年前,那个用单薄肩膀撑起整个家的女孩。

吃完饭,我们在城市最高的地方的露台上看星星。她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,那种小心翼翼的依靠,让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怜惜。我问:这么多年,你都在什么地方,做什么事,又遇到了什么人呢?

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,按在我的嘴唇上。她说:以前的事,我们不提了,我们俩就让一切从这一刻开始,好吗?

我说:好。

半夜,她睡着了,轻轻打着鼾。我蹑手蹑脚地跑去翻她的包。因为杨小梅的手指,不是纤细的。高强度的体力劳动,让她的手指终年泛红,骨节又粗大又突出。我在夹层里我找到了她的身份证,照片是她的,名字不对。上面还显示,她生于八十年代后期,也就是说,这个杨小梅,果然是个西贝货。

我推醒她,把身份证摔在她脸上。她奇怪地问我:怎么了?

我说:你不是她。你为什么要冒充她?

她说:你总是挑大个儿的骨头拿,你喜欢上面带点儿肥肉的。你在报纸上和电视上说的故事都是假的,我们根本没有谈过恋爱。

我愣住了,她说得很对。我问:你到底是谁?

她说:我就是杨小梅。

我问:那你的身份证?

她说:身份证是我,杨小梅也是我。你不明白吗?就像你,为什么百家姓都快让你姓了个遍呢?

我拥着她,她又睡着了。我却再也睡不着了。我悄悄把胳膊抽出来,蹑手蹑脚下了床,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,给王大作家打电话。

他的声音带着睡意:钱总,什么指示?

我说:我觉得来找我的这个杨小梅怪怪的,好像是假的!

他说:我给您查查她。

不一会儿,假杨小梅的手机响了起来。我赶紧趴在书桌上假装睡着了。不到一分钟,她就进来了,给我轻轻盖上了一张毯子。

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杨小梅,倒并不影响我跟她愉快地相处。可是,不到半个月,一天下午,又有个杨小梅找上门来了。

她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,萎黄的面色,臃肿的身材。当她自称是杨小梅的时候,保安差点儿把她轰走。正好王大作家路过,才从凶神恶煞的保安手里把她抢救出来。所以,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一身皱巴巴的衣服,还被扯破了。

王大作家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,于是我知道了,他中午吃的肯定是烤鸭,而且是个好厨子做的烤鸭。面酱、小葱和鸭皮,三种香味次第袭来。他说:钱总,我查过了,您家里那个杨小梅,确实是冒充的。这姑娘之前是个模特,还是个小演员。

他说着,就放了一段这姑娘演过的戏。我看了三遍,愣是没找到她。经过王大作家提醒,我才在一群狂奔的人群中,用定格画面的方式,看到了她的脸。

我说:这只能说明,她当过演员,不能说明,她就不是杨小梅!

王大作家又拿出一张照片,上面是她的全家福。在他的指点下,我看到了她本来已经死了的爹和本来应该瘫了的妈,都好端端站在那里,穿着唐装,喜气洋洋。

我气得不轻,当场就要给她打电话。不过,王大作家及时劝阻了我。他把那中年妇女推到我面前,说:这人说,她才是杨小梅,钱总,你给看看?

那妇女低着头,下巴都碰到了胸口。我说:你抬起头来!

她就抬起了头。她说:我……我想跟你单独谈谈。

王大作家说:得,我去会客室等着,你们先聊。

他走了,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她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杨小梅的回忆在里面。我说:大姐,你凭什么说你是杨小梅?

她就拿出了身份证。上面写着:姓名杨小梅,出生年月和地方也能对的上,就是照片跟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。

见我的目光在她的照片上停留,她补充说:照片是两个月前换身份证的时候拍的。

我说:你不是杨小梅。

她说:我就叫这个名字。

我说: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杨小梅。

她说:我在食堂上班的时候,总会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,我就总跑去主任办公室接电话,后来有一天,我被……我被……

她突然蹲在地上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我呆在那里。一段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述过的往事,一段尘封的记忆,出现在我的脑海中。

我偷了几个月的骨头,从未失手。后来有一天,我再打电话的时候,接电话的不是那个文绉绉的主任了,一个大嗓门操着方言对我说:那个破鞋已经被开除了!

我撂下电话,落荒而逃。小鼻在后面跟着我跑。我跑到食堂,进了后堂,一个粗壮的女=职工正在从锅里往外捞骨头。她看到我,呵斥道:哪儿来的小X崽子?

我说:我找杨小梅。

她迟疑了一下,说:你是她什么人?

我说:我是她弟弟。

她说:你姐今早被开除了。

我说:为什么?

她说:小孩子别瞎问了。

她说完,我才发现,她手里的活儿根本没停,这导致她工作帽里蓄积了大量的汗水,随着她脑袋的晃动,山洪暴发一样顺着额头流到腮边,再滴落在那口大锅里。从那以后,我就不爱吃筒骨了。

后来,辗转打探很多次,我才知道,杨小梅和主任在办公室里发生了用现在的话说叫不可描述的故事,双双被开除了。

不知怎地,我特别担心她,就特别想要找到她,可是我既不知道她住在哪里,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。一个十几岁的男孩,找人的方式就是满城瞎转悠,当然,这样碰运气的事,自然是没什么结果的。

——所以,从此,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我问眼前的女人:你真是杨小梅?

她点了点头,说:你害了我一辈子!你……

我的心里涌上一阵懊悔。我伸出胳膊搂住了她: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,我……我会补偿你的!

她的身体挣扎了一下,就软了下来,任我抱在怀里。

她说:本来这辈子我都不应该来找你,因为我结了婚,还有了孩子。可是,我……我家里那个得了重病,现在躺在医院里……

我推开她:你结婚了?

她点了点头。

我说:你怎么会结婚了呢?

她说:你不也结婚了吗?

我说:那不一样。我结婚,只是为了寻找你的影子……

她说:我现在就在这里。你要我吗?要你就拿去……

她说着,就开始解衣服扣子。我吓得倒退三大步: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

她哭道:你不就是想找年轻时候的回忆吗?我在这儿了,你来吧。只要……只要完事了之后,你能借给我十万块钱,我家那个……他……就快死了……

我哭笑不得:你先穿好衣服。我又不是禽兽,你为什么要这样?

她说:你……不要我?那你还能给我借钱吗?

我说:你真是杨小梅吗?

她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我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。我示意她拿来我的手机,给我的助理拨了电话。然后告诉她,跟着我的助理去取钱吧。她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晚上,回到家里,我赶走了那个自称杨小梅的三流演员。没想到,她偷偷拍了不少照片。不过,她的胃口并不大,对我来说,不过拔了几根汗毛而已。我同样把她扔给了我的助理。助理帮她拎着四个箱子,她自己也拎着两个巨大的箱子,浩浩荡荡从我家滚蛋了。

我瘫在沙发上,想要给多多打个电话,可是她的手机关机了。突然间我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,我连鞋也没有脱,就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
这以后,中年妇女杨小梅又来找了我好几次,我再也没有见她。我的助理又陪她取了好几次钱,直到她的老公下了葬。

那天,我跟省上的领导开会,会议很长很无聊,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,还没到我发言的时候,我就躺在里面看电视。突然门被敲响了。我开了门,中年妇女杨小梅出现在我面前。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。

我吓得连连后退:怎么了?你老公不是已经下葬了吗?

她痛哭流涕道:对不起,钱总,我骗了你。我……我不是杨小梅。我弄了张假~证来骗你……

我说:你说什么?

她说:三十年前,我见过你……那年,你来食堂找杨小梅,她已经被开除了……你问我,她去哪儿了,我跟你说……

我接着她的话说:……小孩子不要瞎问了!我愤怒地揪住她的头发:原来是你!你为什么要骗我?

她说:我的老公就要死了,我……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寻人启事,我……我就想着碰碰运气,我是走投无路了啊!钱总,你是个好人,我下半辈子愿意做牛做马……

突然,我想到了什么,赶紧一把搀起她:你一定知道杨小梅到哪里去了,是不是?

她点点头。

我问:去哪儿了?

她说:杨小梅,已经死了。

三个月后,我根据这个假杨小梅的提示,找到了真杨小梅的家。确切地说,是她曾经的家。据说,她被辞退后,被家里人嫁到了农村。她的丈夫是个哑巴,因此对于她的往事,也就无法发表评论。不过,他的拳头经常代替她发表评论。她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,死于难产。

大门上面落着锁。我敲了半天,自然没有人来开门。

过了一会儿,经人指点,我在那个小村子村后的那片墓地里转悠了半天。很多坟头都快磨平了。坟头前面插着一些烂木头,木头上面用油漆写着名字,我找了很久,没有她的名字。

我的助理开着车,我们就要驶出村口了。我在后面偷偷擦着眼泪。突然,他一脚急刹,我的脑袋差点撞到隔板上。我正要开骂,一个人比我更早地骂了出来。我伸出头去,看了一眼,傻了。

一个姑娘正抱着一只鸭子,在跟我的司机理论。眉毛、眼睛、甚至每一根头发丝,都跟我三十年前记忆里的杨小梅一模一样。

只是,她泼辣得多。她说我们轧死了她的鸭子,这是一只母鸭,是很值钱的。

司机问:你说要陪多少钱吧?

她说:起码得二十块钱!

司机扑哧笑了出来。

我下了车,问她:杨小梅是你什么人?

她说:不认识!

我说:你是谁?

她反问:你是谁啊?

我说:你知道村东头那户人家到哪儿去了吗?

她再反问:你找他们干啥?

我说:我是来还钱的。

她惊喜道:你欠我爸钱?欠了多少?

我问:你就是那家的……

她说:我是家里的老二。不过,我爸妈都死了,我姐也出嫁了,现在家里的事,都是我做主!你要还钱,还给我就行了!

我问:你妈叫什么名字?

她不好意思地说:我妈的名字,挺怪的。她姓杨,单名“冤”,就是“冤枉”的“冤”!

见我傻傻瞪着她,她又补充道:就是“冤有头、债有主”的“冤”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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